雙子的複合鏡象與真實- 觀大館《雙同》藝展Candice Breitz錄像作品有感

Haynie Sze

大館最近的主題展覽以《雙同》為題，有趣的是，無論是「雙」字或「同」字，甚或英文的「double」，明明字義是表達「相等」與「合一」之意，我們驟眼讀到的，卻是個體的差異性與分別。就如對倒的郵票一樣，當兩者近乎一模一樣時，那微妙的差異性就顯得異常地突出。

其中Candice Breitz的雙頻道錄像作品《Factum Kang》與《Factum Tremblay》，就嘗試以最直觀的手法呈現共同與差異的議題。作品在策展人安排的兩層幾乎上下重疊的展覽空間中，佔有與其他展出者面積相近的一個板間小房間。影像以並排設置的方式，上下兩層播放分別是兩對同卵雙胞胎各自面向鏡頭的訪談獨白， 一樓的錄像是一對韓裔加籍女孩，而三樓的是一對加籍酷兒雙胞胎，兩段影像的演繹者均訴說著從成長至今對國籍、種族、性別、身份、自我的種種探索 。兩對雙胞胎都幾乎在同時在並置的屏幕上訴說着非常相似的背景與經歷。藝術家刻意安排雙胞胎的衣著、配飾、指甲上圖塗的顏色，甚至拍攝的場景、角度與位置都一模一樣，初看令人有重複影像的錯覺，再看，觀眾會留意到一般雙胞胎常見極微妙的輪廓與表情差異。在長達超過一個小時的錄像中，某刻他們各自表述，另一刻他們同時發聲；有時他們敘述獨立的遭遇，有時則訴說與對方相關的事蹟；有刻他們來回對話，有刻一方靜默而另一方繼續說話，或是影像刻意地被暫停。觀眾同時看著兩個屏幕的聲與畫，有如置身於真實如虛幻之間，思考着屏幕的其中一方有如化身一般的個體，究竟是獨立的存在，還是如影子一般的一體兩面。

差異與共同性

是次展出的作品，是Breitz在2009至2010年的七組共同主題作品中的其中兩組，系列中藝術家分別與七對同卵雙胞胎進行訪談（其中一對是三胞胎）。創作概念與作品名稱均來自Robert Rauschenberg的一對近乎完全相同的繪畫作品《Factum I》與《Factum II》，在兩幅抽象畫作中，畫家同時以近乎完全相同的顏色、構圖與手法拼貼繪畫，作品中微妙的差異成為了一種必然的存在。在此，作品突破了一般對繪畫二維構圖的閱讀方式，而進入了包含時間與空間的另一重意義。同理，Breitz作品呈現的，除了最直接對受訪者故事的解讀外，是在先天與成長的共同性下，後續的差異性成為一種可貴的生存目標。這種差異性，在作品中卻近乎是粗暴的、破壞性的，互相牽制、影響、甚或阻擋着另一個體的存在狀態。當中雙胞胎表述着的實質發生過的磨擦、爭執等等，所述說的並不一定是發生了的事情本身，而是潛藏在個體生命裏面，思想、反應、價值等各種面向的拉扯與掙扎。差異與共同性並存成為一種吊詭。

這種矛盾，對於非雙生的觀眾可能並不陌生。Breitz述說的可能是，在先天賦予的本質與後天自由意志的拉扯下、在懦弱與愛逞強面向的內在爭戰中、在各種共存的價值與面向下，如何在被弄得遍體鱗傷之前，走出生命中種種路向的故事。

鏡象與真實

策展人在展覽序言中，提到在現今世界的種種位移與模擬現象下，「『真實』反讓人難以承受」。在何謂真實的思考裡，「雙胞胎」是比喻也是現實。從宏觀的意識形態層面、至地域與社會層面、再微縮到個人層面，「真實」都是複雜而充滿皺褶的存在。作品在展場以比真人尺寸大的屏幕展示，令畫面有如博物館內的肖像畫，有別於手機電視屏幕中新聞或肥皂劇的抽離，作品中受訪者眼簾的低垂與抬高、口唇的的開合與顫動等微表情背後潛藏的力量與氣息，都按比例地放大，逼使觀眾凝視。我們觀看受訪者如鏡像的對話的同時，他們面對的處境與作為觀者的我們也互為參照，令人聯想到拉岡他者與自我確立、與現實構建的思考。Breitz訴說的，並非只是屏幕上的雙頻影像，而是如兩幅斜置對立的全身鏡，觀者在眼球與屏幕的距離間，接收到他者與自我的多重複合鏡象。

個體中見世界

作品的另一個引人入勝之處，是從個體中書寫時代與世界。展覽的英文名稱《Double Vision》中的「Vision」一詞，給予觀者多一個角度，我們擁有兩隻眼睛，兩隻眼睛擁有左右角度上的時差，可是我們卻需要兩隻眼睛的觀點結合，才可以看見事物的立體。Rauschenberg的兩幅作品現分別被收藏於美國東西兩岸的兩個博物館，Breitz的受訪者亦提到有關與雙生姊妹分居與離散的話題。當地域與身分成為近日人們思考的議題，差異與共通的摩擦力如何成為引領生命匍匐前行、超越時間與空間的力量，是作品在創作十多年以後，再為觀者帶來的價值。

註: 作品視頻亦可在 https://vimeo.com/13514467及https://vimeo.com/13513226觀賞。